[摘要]就整个丁文彬案而言，背后“有一双看不见的手”在操纵，无论是雷霆手段的杨应琚、弥缝乡愿的庄有恭、还是傀儡孔昭焕，皆脱不出乾隆的帝王心计。
从“丁文彬案”看儒生的几种类型
文 | 周山仁(历史学者)
乾隆十八年五月，江南早已姹紫嫣红，江苏松江府华亭县西门内花柳下的穷书生丁文彬，在“遥领”了八年衍圣公之后，难以为生———前年在家测字算命，去年春节到苏州给人写春联打秋风，思忖：“南方的人都不明大理”，还是去曲阜实任衍圣公吧！于是他凑足了一两一钱银子后，决定听从上帝之命，来一场富贵之旅。
到孔府是乾隆十八年五月二十八日，“衍圣公”丁文彬以投亲的名义，要见“伪”衍圣公、孔子第71代孙孔昭焕。孔昭焕莫名其妙，丁文彬咆哮不去并递进一纸门刺，大意谓：我是你姐夫，我今天带了几本奇书———“已终帝命，皆天命之文、性命之学，所以卫圣门之道”，具体事儿，见面说！孔昭焕大惧，以匪类拘拿之，搜得书籍二部十本，面书“文武记”“洪范春秋”，书面中间写“大夏”“大明”国号，另有伪时宪书六本，旁书年号“昭武”等等。孔昭焕阅后大骇，“不胜发指愤恨”，盛世之下竟有此等丧心悖逆之徒！立即札令山东巡抚杨应琚查办，并于六月初三日上折乾隆帝禀明事由。自是，儒生丁文彬的富贵之旅变成了一去不返的死亡之旅！
癫儒丁文彬
如果没有狂癫，丁文彬实际上是一个刻苦自砺的好青年，弄不好，还可能如武训般入了国史馆的“义行传”呢，但儒学使得丁文彬走火入魔，不能自拔。
丁文彬祖籍浙江上虞县，生长于杭州，幼年丧父，早年与其母为人家炊煮服役。雍正时，其兄丁文耀迁江苏松江华亭县卖烧饼为生，丁文彬依兄生活，并刻苦自修，在兄家教私塾。丁文彬一生中见过的最大世面，就是25岁时去武昌。当时杭州贡生、选授永嘉训导徐鼎，应湖广学官邀请阅卷，雇佣丁文彬随从做饭，“在衙门里伺候一年多”。可能在湖广官场受了达官贵人们颐指气使的刺激，丁文彬回家一二年后，便开始疯癫———“力行尧舜之道，上帝命为天子了”。
丁文彬是一个颇有学术创造欲的人，因“上帝启示”，乾隆十三年著《文武记》、《太公传》。但知音难觅，丁文彬痛感令名、才学湮没不彰，第二年将书献给江苏学政庄有恭，但没有回音。乾隆十五年，丁文彬幻想症严重爆发，开始自称天命，“上帝命我”将所著《洪范春秋》增益抽换，原著“丁子曰”挖补为“天子、帝王曰”等字，又在书中自称先衍圣公曾配女儿于己，传以尧舜之道，他丁文彬才应该继承衍圣公———“承其统绪，继位为王，国号大夏，年号天元。”并封赠其兄丁文耀为夏文公、族叔丁左百为太宰，并写寄曲阜孔门函稿，称岳母、妻室。到乾隆十六年造宪书三本、照抄三本，开列年号，并自画铸钱样式。因穷苦万状，乾隆十八年38岁时，丁往孔府献书，欲承袭衍圣公位，由此拉开乾隆朝的一大文字狱。
根据丁文彬的自供，丁是一个对儒学痴迷到疯魔的人。因为痴迷尧舜孔子，丁文彬产生幻觉，自称“从前跟族叔族丁芝田到过曲阜，亲见前衍圣公讲尧舜之道，辟佛老儒教，将两女配他。”审讯官驳斥他何以一男配两女？丁答曰：
一夫二妇乃尧舜之道，舜妻尧之二女，班班可考。当年老衍圣公，守先王之道，实应称帝，看小子讲道德与舜无异，故传位与小子以二女妻之，这都是蒙上帝启迪所成。
上帝之命，有德即有位。老衍圣公能守尧舜之道，应居天子之位，小子蒙圣公传尧舜之道，就如传位。故书内尊他为圣帝，又尊他为艺祖，因为舜受位于尧也称艺祖。
因读儒书太猛，丁文彬将自己置换成了舜。丁文彬寄生于兄家，其兄丁文耀自然没有什么好脸色，并常骂他“痴子”，这倒和舜的家庭生活很相似，所以丁文彬在书中说自己“兄顽嫂嚣侄傲”。但毕竟是自己的兄长，以孝悌“治天下”的丁文彬还是“举贤不避亲”封其兄为夏文公。
在审讯过程中，丁文彬最讨厌别人说他杜撰，他的很多想法，要不是来自上帝启迪，要不来自儒典：
小子画这钱式是“太公九府钱”，“有出典的”。所定礼乐制度，皆是按照尧舜之道纂辑，并非杜撰。小子不过遵上帝之命，克守圣道而行，并不是痴子。
大夏是国号，天元是年号。因为干得不太出色———连饭都不饱，就请天命改元昭武。大夏，取“行夏之时”；“大明”是取“明明德”之意。
傀儒孔昭焕
中国朝代更替，若转车轮然。明清以来，却有两个家族算是“世代罔替”，一个是龙虎山捉鬼的张天师，一个是曲阜的孔门衍圣公。
孔昭焕是孔子第71代长孙，乾隆八年(1743年)袭封衍圣公———2年以后，丁文彬才受上帝启迪袭位，当然孔昭焕在10年之后才知道。曲阜衍圣公在传统时代，不过是帝 王 豢 养 的 高 级 傀 儡 而已———或者如乾隆皇帝曾骂协办大学士纪晓岚的“以倡优蓄之”。孔老夫子的“微管仲，吾披发左衽”的华夷之辨的思想早被不肖子孙置换成了利益。朝廷确实优待孔府，曲阜弹丸之地，全县2∕3的百姓属于庙户———即为孔府服务，免除国家科派徭役。甚至曲阜知县的任免，朝廷都要征求孔府的意见，实际上本地知县皆为孔门后裔。
丁文彬曲阜投亲，如果孔昭焕认其为疯子，乱棒打出也就算了———当然也有“隐瞒不报”的风险。但孔昭焕一本正经、执意法办丁文彬的原因，在于丁严重地危害到了衍圣公的合法性。
当然丁文彬荒诞不经地要承袭衍圣公、并娶其姐的幻想可一笑置之。但丁文彬提到的“上帝之命，有德即有位。老衍圣公能守尧舜之道，应居天子之位”，确实令孔昭焕心惊胆战。因为清人以“异族”入关，定鼎天下，合法性一直存在很大问题。雍正朝吕留良案血腥味还未散去，倘使皇帝勃然一怒，衍圣公便吃不得冷猪肉了也，所以才有孔昭焕的激烈反应。衍圣公亲笔陈情“我家世受国恩，焉敢僭称王号！”并要求严究其罪。
孔昭焕的积极表现换来了乾隆的朱批，“所见甚正，所办甚决，嘉悦览之。”于是衍圣公便有了些得意，忘了自己傀儡身份，很快被乾隆敲打了一回。
乾隆二十一年(1756年)，乾隆准备再次谒孔，因曲阜遍地皆庙户，地方官派差困难。衍圣公却也大发牢骚，奏了山东巡抚一本，结果被乾隆责骂：“况朕亲祭曲阜，即衍圣公尚躬自却扫，岂转庇庙户，归咎有司之理？”———老子去你那儿是给你面子，你都应该亲自洒扫接待，充什么幺蛾子！堂堂衍圣公被吏部议处，有吏部堂官建议革除他的衍圣公头衔，孔昭焕吓得魂飞魄散。后幸得雷霆转霁，仅革衍圣公的两个心腹了事。其实之前乾隆写诗给孔昭焕“岂为卿家荣独幸，崇儒雅化示寰瀛”，就明确告诉衍圣公：给你家尊荣，只是为了做给世人看。
官儒杨应琚
杨应琚是汉军旗人，其祖、父皆为封疆大吏，杨应琚由荫生入仕———荫生在传统社会被认为是正途出身，有别于纳赀的监生。杨应琚一生功业在于巩固西北边疆，但杨亦善于著述，清末大儒缪荃孙称杨“文笔雅洁可爱”。杨应琚曾晋升为东阁大学士，称其为官儒也不谬。
当孔昭焕查拿丁文彬并押送杨应琚处时，时任山东巡抚的杨正在山东兖州鱼台县捕捉蝗蝻。人犯拿到兖州府后，杨应琚立即熬刑审问，很快鞫得实情，并以雷霆手段饬令手下道员张潮、游击富勒和，立即赶往江南松江府、浙江绍兴府，率同地方官查拿其兄丁文耀、侄丁士麟、丁士贤，以及族叔丁左白，还有看过“逆书”的王姓、蔡姓、徐旭初等。不仅如此，杨应琚还落井下石地弹劾了同僚庄有恭一下：“至苏州抚臣庄有恭前在学政任内所收丁文彬书籍，应敕下该抚查明进呈。”
在专制时代，官员要做名臣、循吏，除了要与帝王感同身受外———比如骂疯子丁文彬“枭獍之心，狼号狗吠”，还要能揣测帝王的喜好。譬如杨应琚观察丁文彬“气体瘦弱”，应该早正典刑，“仰请皇上速赐乾断”，以惩奸慝，以快人心。按照清制，杀人权当在中央，三法司会鞫后，由皇帝勾决。杨应琚的建议其实违背祖训，当然和儒家传统“罪疑惟轻，功疑惟重，与其杀不辜，宁失不经”判若云泥。
乾隆十八年六月初七日杨应琚将丁文彬带回济南，立即上折请求乾隆帝速决该犯。乾隆皇帝六月十一日谕旨“着传谕杨应琚酌看该犯现在光景，若尚可等待部文则候部文正法，如恐不及待，即照所拟先行凌迟示众，勿任瘐毙狱中，致奸慝罔知惩戒也。”杨应琚自然能读懂帝王心术，该谕旨六月十四日甫一到济南，杨应琚以为该犯“语言气短，面带死色”，立即将丁文彬押赴市曹凌迟处死。六月十六日，军机处处决丁文彬廷寄才到达，丁犯已被处决二日了。杨应琚的这种及时表态、雷霆手段，自然摸着了帝王的痒处，也就简在帝心了。
两汉的廷尉张释之、强项令董宣故事，在尊崇儒学的明清时代，早已做《广陵散》了。
乡愿庄有恭
庄有恭在整个故事中扮演了一个非常难堪的角色。
庄绝对是一个读书种子。庄，广东番禺人，乾隆四年一甲一名进士，即“状元”。当时乾隆登基不久，励精图治，亲自出题殿试选拔，庄有恭算是真正的“天子门生”了。之后授翰林院编修，在上书房行走，充日讲起居注官———多在皇帝身边备顾问，最容易深得宠信，飞黄腾达。很快累迁侍讲学士，迁光禄寺、内阁学士、江苏学政，江苏巡抚。从七品翰林到正二品的封疆大吏，庄有恭也就花了10多年的时间，可见乾隆对他的青睐。
庄有恭少年科第，自然免不了“一夜看尽长安花”的轻佻。但在帝都的大熔炉里，任你百炼钢也要化为绕指柔，“世事洞明皆学问，人情练达即文章”自然是升官秘笈。至于儒家理学，不过是装门面的事情。综测此老一生，行事倒也不恶，但遇事弥缝，一派孔夫子所诟之“乡愿”色彩。
乾隆十四年三月初三日，江苏学政庄有恭按试松江府，癫儒丁文彬将两部著作献给庄有恭。按庄有恭回忆：十四年春按试松江，下车之日，观者如堵。途次闻有口中喃喃被左右呵斥者，问左右曰“疯子”。因为庄近视，戴眼镜才发现其人“衣服褴褛、龌龊不堪”。之后丁又献书，“取进后，垢污满纸，随手翻阅，见有‘丁子曰’三字，臣曰‘ 真 妄 人 ，何 高 自 称 许 乃尔！’”于是弃掷一旁，不再理会。庄的思路很简单，疯子而已，理会他何益！当然按照纯儒的做法“有教无类”，可嘉奖其精神，鞭笞其幻觉，勉励其苦学，说不定丁文彬也就感激涕零，幡然悔悟了。丁文彬案发，乾隆帝责备庄有恭既接受逆书，何不奏闻？现在逆书何在？庄则难堪万状，“惶悚怵惕、无地自容”，只能以糊涂、逆书难觅弥缝。结果庄有恭被罚学政任内养廉银10倍，计6万余两结案。
帝儒乾隆
就整个丁文彬案而言，背后“有一双看不见的手”在操纵，无论是雷霆手段的杨应琚、弥缝乡愿的庄有恭、还是傀儡孔昭焕，皆脱不出乾隆的帝王心计。
按民国故宫博物院文献馆编辑《清代文字狱档》统计，康乾盛世文字狱迭出，编入《档案》者，雍正朝1起，而标榜“朕从不以语言文字罪人”的乾隆则有64起。乾隆功业显赫且寿，晚年自称“十全老人”，一生写诗4万余首，是一个热爱文学、汉化极深的皇帝。乾隆在位60年，9次驾临曲阜拜谒孔子，“心慕儒化”却文字冤狱累累。看乾隆处置丁文彬案，不见儒风，但见心计与霸道。诚如汉宣帝所言：汉家自有制度，霸王道杂之。
乾隆十八年六月初三日孔昭焕上折揭出丁文彬案后，乾隆皇帝不动神色，朱批“所见甚正，所办甚决，嘉悦览之”。在六月初七日杨应琚鞫得口供实情上折后，朱批“三法司核拟速奏，余着议奏。”还是按照司法程序来，到六月初七日杨应琚上折，认为丁文彬身体瘦弱，应该早正典刑后，六月十一日乾隆上谕“若尚可等待部文则候部文正法，如恐不及待，即照所拟先行凌迟……”口气游移。当然法不能自朕乱之，具体操作，你们自己看。
其实乾隆皇帝非常清楚，丁文彬不过就是一个疯子，处决了事。但通过此文字狱来敲打一下臣子，所谓“醉翁之意”才是真正目的。在稍微敲打了衍圣公一下后，乾隆的矛头对准了自己的门生庄有恭。
六月十一日，乾隆谕令庄有恭据实回奏逆书一事，庄只能惶悚怵惕，无地自容，只能以逆书寻觅不得了事。在七月十五日，庄有恭自劾要求治罪。同日，乾隆下谕教训庄有恭：朕即知其存心取巧，必不将原书查取呈览……今果空言回奏，不出朕之所料。
你庄有恭的小伎俩，我都知道，因为你害怕“进呈此书则罪戾显然，故借词寻觅不见，以此避重就轻。”庄有恭“受朕深恩，不应狡诈为鬼蜮伎俩至是也”，所以拿问治罪也是理应所得。但因为天下官员像庄有恭者多有，且庄在巡抚任内还能办事，法外开恩，最终以罚银6万两了事。庄有恭感激得“声泪俱下，不能仰视”，“真觉披肝沥胆，百年终有尽之躯；履地戴天，历劫总难报之日”。雷霆雨露，莫非天赐！天威喜怒，小臣难测！
乾隆罚俸庄有恭，但敲打的是整个帝国因循弥缝的官员。
乾隆十八年八月二十八日，丁文彬案结。丁文彬被凌迟处死，其兄丁文耀一家按清律“凡谋反大逆，正犯之兄弟及兄弟之子男年十六以上，不论笃疾废疾皆斩，其男十五以下给付功臣之家为奴，正犯财产入官，知情不首告者杖一百，流三千里。”丁文耀、丁士贤、丁士麟被斩立决；不满十五岁之丁士良、丁士信入官为奴。其他连带人员各责罚有差。
在乾隆盛世、儒学昌盛的时代，我没有看见儒学的“仁义礼智”“舍生取义”“格物致知”“致良知”，只看见了功利与心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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